[書架]【古詩珠串】竹：一枝一葉總關情

　　【古詩珠串】竹：一枝一葉總關情

　　中國人最愛自然，以為“天地與我并生，而萬物與我為一”，人與自然之物皆可為友，而自然之物皆可與君子比德。這種“自然的人化”和“人的自然化”，不僅豐富了中國人的心靈，也使我們的民族美學充滿了天地人的交感共振，以及令人心旌搖蕩的云情雨意、花香鳥語。于是，耐寒傲霜的松竹梅被稱為“歲寒三友”，竹、梅、蘭、菊，又被美其名曰“花中四君子”。

　　作為“三友”和“四君”之一的竹，不僅在生活中司空見慣，更是詩人們津津樂道的一種詩歌題材。

　　一、種竹：何可一日無此君

　　文人種竹的雅好當源自東晉名士王子猷。據《世說新語》記載：“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，便令種竹。或問：‘暫住何煩爾？’王嘯詠良久，直指竹曰：‘何可一日無此君！’”從此，王子猷儼然成了竹子的保護神，令后世文人歌詠不倦，歆羨不已。而歌詠竹子的詩也如雨后春筍，長滿了古典詩詞的園地。北宋大史學家司馬光《種竹齋》詩云：

　　吾愛王子猷，借齋亦種竹。一日不可無，瀟灑常在目。雪霜徒自白，柯葉不改綠。殊勝石季倫，珊瑚滿金谷。

　　最后一句借西晉豪富石崇的珊瑚樹做對比，表達傲霜之竹的高雅脫俗。司馬光是否親手種竹，我們不得而知，南宋的朱熹卻是身體力行，他的《新竹》詩云：

　　春雷殷巖際，幽草齊發生。我種南窗竹，戢戢已抽萌。坐獲幽林賞，端居無俗情。

　　“我種南窗竹”，讓人想起陶淵明的“種豆南山下”，而其境界又不盡相同。種豆本為果腹，種竹則為怡情。看著自己親手栽下的竹子發芽抽萌，詩人體會到的是自然的厚德載物與泥土的芬芳活力，俗情怎不為之一掃而空！

　　二、賞竹：看竹何須問主人

　　竹可種，亦可賞。竹之為物，亭亭玉立，綠葉婆娑，風生影從，最宜觀瞻。所賞者何？無外乎觀其色，聽其聲，察其態，會其意。杜甫的《嚴鄭公宅同詠竹》一詩可作好例：

　　綠竹半含籜，新梢才出墻。色侵書帙晚，陰過酒樽涼。雨洗娟娟凈，風吹細細香。

　　但令無剪伐，會見拂云長。

　　嫩綠的新竹還半包在筍殼里，纖細的枝梢就已探出墻頭；竹色掩映在書帙之間，讓人疑心天色向晚；竹影輕輕移過，杯中酒似乎也變得清涼；新雨過后，竹子潔凈美麗，纖塵不染；和風吹拂，漫過來淡淡清香，不絕如縷；這青翠的竹子啊，只要不被砍伐摧殘，就一定能茁壯成長，上拂云霄！杜甫不愧是大手筆，短短四十字，便將竹之形、色、意、態，刻畫得惟妙惟肖！

　　盛唐詩人王維有一首題為《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》的詩，前四句云：

　　桃源一向絕風塵，柳市南頭訪隱淪。到門不敢題凡鳥，看竹何須問主人。

　　這后一句說的還是王子猷。《世說新語》另有一條記載說，王子猷某日出行經過吳中，看到一戶士大夫人家種有好竹，于是徑自闖了進去，旁若無人地欣賞起來。主人素知王子猷愛竹，早已灑掃預備款待，不曾想子猷賞竹完畢，竟招呼也不打就要揚長而去。主人也不含糊，當即命家人關好院門，執意留客。本就落拓不羈的王子猷對主人的這一招很是欣賞，就留下做客，盡歡而去。王維化用此典說“看竹何須問主人”，正是表達對修竹的純粹的審美，其重要性遠在世俗的人事關系之上。

　　三、畫竹：畫到生時是熟時

　　古人論畫，有“竹一生，蘭半世”之說，意思是說，畫竹不易，幾乎要窮其一生方得大成。歷史上以畫竹聞名的畫家當推北宋的文同（字與可）與清代的鄭燮（號板橋）。文與可乃一代書畫大家，有名作《墨竹圖》傳世。蘇軾寫有《送文與可出守陵州》一詩：

　　壁上墨君不解語，見之尚可消百憂。而況我友似君者，素節凜凜欺霜秋……

　　“詩是無形畫，畫是有形詩。”墨竹圖常常是詩人揮灑詩情的絕佳載體，于是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“題畫詩”，如：

　　竹勁由來缺祥同，畫家雖巧也難工。細看昨夜西風里，若今瑯玕不向東。（明·徐渭《風竹》）

　　雨后龍孫長，風前鳳尾搖。心虛根柢固，指日定干霄。（清·戴熙《題畫竹》）

　　要說畫竹、詠竹俱臻妙境的，莫過于鄭板橋了。他一生畫竹無數，幾乎成了竹子的“形象代言人”，更難能可貴的是，他的詠竹詩自成一格，成就不在“畫”下。其晚年的《畫竹》詩云：

　　四十年來畫竹枝，日間揮寫夜間思。冗繁削盡留清瘦，畫到生時是熟時。

　　一句“畫到生時是熟時”，道盡了一切藝術創作由“生”而“熟”，又由“熟”躍進到更高境界的“生”這樣一個不斷追求“新變”的深刻規律。

　　鄭板橋在濰縣為官時，遭逢大旱，民不聊生，他在《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》里沉痛地寫道：

　　衙齋臥聽蕭蕭竹，疑是民間疾苦聲。些小吾曹州縣吏，一枝一葉總關情。

　　從蕭蕭竹鳴中聽出了“民間疾苦聲”，可謂振聾發聵！此詩借畫竹陳民情，將以往詠竹詩的那股子風流雅士孤芳自賞的酸腐氣蕩滌殆盡，極大地開拓了詠竹詩的審美空間。

　　四、贊竹：咬定青山不放松

　　詠竹詩無不是贊竹詩。或贊其直：“此君堅直本天然，豈學妖花艷主軒。”（宋·韋驤《詠竹》）或贊其節：“惟有團團節，堅貞大小同。”（唐·元稹《新竹》）或贊其耐寒：“露滌鉛粉節，風搖青玉枝。依依似君子，無地不相宜。”（唐·劉禹錫《庭竹》）或贊其虛心：“有節不干云，虛心抱幽獨。”（清·汪士慎《盆竹》）北宋詩人宋祁的絕句《竹》則將竹的修、直、節、空融為一體：

　　修修梢出類，辭卑不肯叢。有節天容直，無心道與空。

　　贊竹實為贊人，更是贊自古以來就被儒家推崇的君子之德。東坡居士也有詩云：

　　寧可食無肉，不可居無竹。無肉令人瘦，無竹令人俗。人瘦尚可肥，士俗不可醫。……（《于潛僧綠筠軒》）

　　而在所有贊美竹子的詩歌中，我獨愛鄭板橋的這首《竹石》：

　　咬定青山不放松，立根原在破巖中。千磨萬擊還堅勁，任爾東西南北風。

　　歷來贊竹之詩不知凡幾，惟有板橋此詩寫出了竹子的傲然風骨，那就是——百折不撓，愈挫愈奮！